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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词毁誉再评议 ‖ 叶嘉莹/南开大学

南国学术 202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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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演讲录·

柳永词毁誉再评议

叶嘉莹

[作者简介]叶嘉莹,19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1950年任台湾大学教授,1960年代任哈佛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1969年起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89年当选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2012年被中国中央文史研究馆聘为馆员,2015年被阿尔伯塔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现为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代表性著作有《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论诗丛稿》《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唐宋词名家论稿》《清词丛论》《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国词学的现代观》等。

摘  要

柳永是中国词史上一位重要的词人,也是一位争议最多的词人。这种争议,在他生活的宋代就已开始了。贬抑者如陈师道、王灼、严有翼、俞文豹、张舜民等,多推崇周邦彦而批评柳永,尤其是认为柳永写给歌妓虫虫的那些词,“浅近卑俗”,甚至用“闺门淫媟之语”来形容。但褒扬者如黄裳、苏轼、胡寅、张端义等,则赞美柳永写的不少词有唐人气象,意境开阔高远;清人周济、郑文焯甚至认为,柳永词不亚于周邦彦。客观地说,柳永写给虫虫的那些歌词,虽然从士大夫的眼光看觉得俗滥,可是对虫虫这个根本没有受过教育的女子来说,是写得非常朴实的。他给虫虫写了很多首词,如《集贤宾》中说,要给她做个宅院,与她正式结婚,这比《花间集》中欧阳炯那些不把歌妓酒女当人、没有严肃感情的诗人强多了;那些人对女子只是逢场作戏,只是满足自己的欲望,没有什么真实的感情,只是把她们当做一个娱乐的、满足情欲的工具。而柳永词虽然被一些人认为写得“俗滥”,可是从他的歌词来看,他对于虫虫这个女子还是有真感情的。所以,今人评价柳永的词,不应受古人毁誉的局限,既要读他如《木兰花》《定风波》等所谓的“俗”词,也要读他如《八声甘州》《凤归云》《蝶恋花》那样气象高远、带着一种丰富的兴发感动力量的“雅”词;而且,还要看他为官的政绩,尽管他步入仕途后并不得意,但在事功方面如在做昌国县晓峰盐场监官、余杭县县令期间,还是切切实实给百姓做了一些事情的。另外,还要看他暮年的所思所想。柳永在晚年所写的一些歌词中,对年少时代的生活有所总结,有所感悟,他的《少年游》《戚氏》等作品,透露出许多悲慨,慨叹当人生到了秋天,狂朋怪侣都不在了,大家都老去了,再也没有精力去呼朋唤友了,再也没有精力去狂饮听歌了,自己却没有完成自己,留下了许多人生遗憾。所以,只有对柳永的各个方面有一个整体的认识和把握,才能给予他公正的评价。

关键词

 柳永  词  俗  雅  评议


柳永(约984—约1053,原名三变,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又称柳七)是中国词史上一位非常重要的词人,也是一位争议最多的词人。这种争议,在他生活的宋代就已开始了。贬抑者如陈师道(1053—1102)说:“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指歌妓处),作新乐府,骫骳从俗。”王灼(1081—约1162)也说:“柳耆卿《乐章集》,世多爱赏该洽……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俞文豹《吹剑录》记载:“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苏轼)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而褒扬者如苏轼(1037—1101)则说:“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胡寅(1098—1156)说:“词曲者,古乐府之末造也……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张端义(1179—1248)说:“项平斋,自号江陵病叟,余侍先君往荆南,所训‘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那么,面对延续至今的争议,今人该如何看待柳永,该如何看待他的词?客观的做法应当是,先了解柳永的家世和所处时代,然后再对他流传后世的词作出评判。

 

一个人成为什么样子的人,与他的个性、家庭、社会,与他生来的才分、性情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人们才会说“知人论世”。因而,如果我们不了解柳永的家世,不了解柳永所处的时代,那就不会知道为什么在中国词史上有了像柳永这样一个毁誉相差很大的作者。

关于柳永的生平,正史中没有记载,他的事迹散见于宋人笔记和地方志中,但相互间也有抵牾。今撮其要,大致归纳如下:

柳永,初名三变,生于宋真宗初年,卒于宋仁宗末年,崇安(今福建省武夷山市)人。父亲柳宜,曾任南唐监察御史,以敢于弹劾、不避权贵著称;入宋以后,仕至工部侍郎。有兄二人:柳三复、柳三接,皆有科第功名于时。宋仁宗景佑元年(1034),考中进士,历官睦州推官、屯田员外郎。通晓音律,善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其为词,始行于世。为人疏俊少检束,填词复好为纤佻鄙俗语,颇不为士大夫所喜,宋仁宗亦厌恶其人。由于其《鹤冲天》词中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日与儇子纵游倡馆酒楼间……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落拓以终。

从柳永的简历中可以知道,他出身于一个仕宦家庭,父亲不管是在南唐还是在北宋,都是一个中正有为的官吏。所以,柳永从小时候起,家庭对他的教育和期待,都是走仕宦功名、建功立业这条路的。这是他外在的因缘、外在的环境。可是,人除了外在的种种因素外,还有他天生的一种秉赋。柳永这个人是生来就有音乐天赋的。从中外音乐家的成长经历看,音乐是需要天赋的,很多人从小就对音乐有着非常敏锐的感受,很小就弹琴弹得好。而柳永的家庭虽然是一个仕宦家庭,但他自己的天性是喜欢音乐的。不单单是他的天性喜欢音乐,当时的时代背景也是风行词曲音乐的。

在北宋时代,汴京(亦称东京,今河南省开封市)、杭州等一些城市非常繁华,宋代有很多文人记述了当时的歌舞胜景。例如,《东京梦华录》对汴京的记述是:“家家弦管,户户笙歌。”柳永曾经在杭州做过短期的官吏,写过一首《望海潮》的词来描写杭州的富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迭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所以,不管他生活的汴京还是杭州,都是一个歌舞繁华所在。《东京梦华录》中还说:“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朱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柳永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以他天性之喜欢音乐,而且天性是一个浪漫的人,所以,他早期写了很多给歌妓酒女演唱的歌词。在柳永之前,不管是五代的温、韦、冯、李,还是宋初的晏殊(991—1055)、欧阳修(1007—1072),写的都是短小的令词,没有人填写这么长的长调歌词。当然,如果追溯词的演进历史的话,最早的是敦煌曲子词。但它原来一直在敦煌的石窟中,并没有流传,等到被发现已经是晚清的末年了,所以,宋朝的这些人其实没有看见过敦煌的卷子。可是,敦煌卷子的音乐歌曲是流行的,而欧阳修、晏殊他们不大懂得音乐,对于长调不敢去填写。但柳永是懂得音乐的人,他的词集里面有很多长调的歌词,有一些是在敦煌的曲子里面本来就有的,也有一些是柳永结合俗曲自己创制的。所以说,柳永的时代、柳永的性格是如此。但是,柳永如果要走仕宦的那条路,要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那条路,就要参加科考,这是当时的环境加给他的路,这就与他先天的才性之间产生了很大的矛盾。

从柳永的经历看,他是在宋仁宗景佑元年考中进士的;其实,在他没有考中之前,就用“柳三变”的名字参加过科考,只不过是落第了。然而,柳永很自负,认为自己不但能考上,而且还能考上很高的科第,所以,他就写了一首《鹤冲天》的词,其中说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所谓“黄金榜”,就是科考录取的榜单。他的意思是说,在金字题名的榜上,我本来应该是占据龙头的,可是我偶然落选了;即使我身着白衣,也不亚于公卿将相。接下来,他打算恣意地去歌唱,去饮酒唱词,因而写道:“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即要把科第的浮名,换取浅斟低唱的生活。由于他填写的歌词非常流行,就传到皇帝宋仁宗(1022—1063年在位)耳朵里了。所以,当他第二次再来赶考会试放榜时,“临轩放榜,(仁宗)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就再一次不被录取。柳三变见自己考进士总是考不上,就改名柳永;改名之后,他终于考上了。考上以后,他曾经做过睦州的推官,做过屯田员外郎;虽然步入仕途后并不得意,但在事功方面,他还是切切实实给老百姓做了一些事情的。

柳永天性浪漫,写过不少浪漫的词,这里看他晚年所写的歌词《戚氏》:

晩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歳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从这首词中,可以看到柳永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他当年“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这是他少年的生活。但是,一个人既有先天的才性,也有后天的环境,究竟该怎样完成自己呢?柳永到晚年的时候,说他早年“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有一些浪漫的少年子弟,他们都年轻,都饮酒,都唱歌。可是,日月如梭,有一天,那些狂朋怪侣都老去了,柳永也老去了;那么,什么才是真的有意义的,什么才是真的有价值的?在这首词中,柳永写了自己的悲哀。

 

了解了柳永的生平,接下来看一首被大家所讥讽的柳永的俗词《定风波》(《定风波》是词的调子):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这是写一个女子的相思,怀念她所爱的那个男子——一个歌妓酒女浪漫风流,她的情郎走掉了。因为柳永是写俗曲,是写给市井的歌妓酒女演唱的,所以他写这种情思是“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这里要引入一个对比。温庭筠(约812—866)写过一首《菩萨蛮》:“小山重迭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表达的就是“终日厌厌倦梳裹”“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的感情。你看,同样的感情,都是怀念一个远去的情郎,柳永写的被人斥做浅俗、庸俗,可温庭筠说的是“懒起画蛾眉”,也是说她所爱的人不在,懒得起来,为谁而化妆呢?“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这是唐朝杜荀鹤(约846—约906)的诗。之所以形成对比,在于温庭筠写得文雅,而且用的都是传统的字句,不像柳永用的都是口头的俗语。“蛾眉”在中国文学史里面是一个语码,就是英文说的是一个“code”,一个“culture”——文化的语码。“蛾眉”成为一个语码,因为它有一个文化的传统。屈原(约前340—前278)就曾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所以,“蛾眉”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让人想到屈原的《离骚》。屈原《离骚》中所说的“众女嫉余之蛾眉”那个“蛾眉”,就不再是真实的女子的蛾眉了,而是一个男子自比他才志的美好。所以,温庭筠那首词就被清朝的张惠言(1761—1802)赞美,说他有屈子《离骚》的那种寄托。同样的一种感情,都是说情郎不在、懒得梳妆打扮了,柳永写得庸俗,温庭筠则用了很多传统的语码,所以就显得典雅,显得有深刻的言外的含义。

贬柳永者不只是批评他有这样的俗词,还批评柳永跟一些青楼女子的来往。在宋朝,像晏殊这样的宰相的家里面是养着一批歌妓的。晏殊的儿子晏几道(1038—1110,号小山)也写过许多美女爱情的歌词。但是,他写的那些女子,你一看她们的名字——小莲、小鸿,小云,小萍,就是非常典雅的,是那些贵族家庭里面的歌妓。如《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也是写一个美女,也是写爱情,可是写得典雅。而柳永给什么人写歌词呢?柳永最爱的一个女子(这里所说的“爱”,是真正有感情的一种爱),不是仕宦人家的家妓,而是低下庸俗的勾栏之中的妓女,从名字看就不一样。你看晏几道写的歌词,给那些歌女如莲、鸿、萍、云——莲是莲花的莲,鸿是鸿雁的鸿,萍为浮萍的萍,云为白云的云,都是典雅的名字。可是柳永最爱的一个女子叫什么呢?她叫虫虫,就是虫子的“虫”。接下来看柳永写给虫虫的歌词《木兰花》(四之三):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他给虫虫写了很多首词,其中比较长的一首词叫《集贤宾》: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小楼深巷狂游遍”,他是去烟花柳巷寻花问柳;“罗绮成丛”,有很多美丽的歌妓舞女。“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这么多美丽的歌妓酒女,我觉得最让我中意的就是虫虫。虫虫怎么美呢?“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后来两个人发生点误会了。“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因为这个女子可能发生一些事情,所以她现在不能常常地来见他了,要“偷期暗会,长是匆匆”。虫虫毕竟是一个歌妓酒女,有别人喊她,她就得到别人那里去,所以柳永就说了“争似和鸣偕老”,怎么样我才能够跟你白头偕老,“免教敛翠啼红”,不让你有别的约会。“眼前时,暂疏欢宴”,现在我们两个人不能见面了,我不能常常来看你;“盟言在、更莫忡忡”,但是我对你有过海誓山盟的许愿,所以你不要忡忡,不要烦恼了。“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什么时候我真的有了功名,我有了宅院,我跟你成了家,你就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有始有终的。虽然柳永写得很庸俗,但从他给虫虫所写的词来看,他对虫虫还是有真感情的,是希望有个宅院,能够有始有终。这比《花间集》里面像欧阳炯(896—971)所写的逢场作戏的那些歌词,是更加真挚的。可是,因为他所写的对象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他只能用这样通俗的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柳永写了这一类的歌词,自然就招致了很多人的批评。例如,李清照(1084—1155)在《论词》中一方面说,“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一方面又说,“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认为柳永虽然音乐很好,能够给很多很复杂的乐曲填写歌词,但词语尘下。王灼《碧鸡漫志》也说:“柳耆卿《乐章集》 ,世多爱赏该洽,序事闲暇,有首有尾,亦间出佳语,又能择声律谐美者用之。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柳永的词集叫《乐章集》,因为他是给音乐填写的歌词,而且当时的乐工有了新鲜复杂的调子一定要找柳永给他们填词,所以王灼说“柳耆卿《乐章集》,世多爱赏该洽”,很多人都喜欢,“该洽”是说他写得非常的详细。“序事闲暇”,慢慢的叙述,不像小令“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太简单了。“有首有尾,亦间出佳语”,偶然写出来很不错的句子;“又能择声律谐美者用之”,又能选择声音、乐律、非常和谐美丽的字用。虽然他有这么多好处,“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即没有文化的人喜欢,像虫虫,你给她像柳永这样的歌词她能懂,你对她说“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她还不懂呢!所以,“不知书者尤好之”。王灼的结论是:“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前辈云:‘《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戚氏》,柳所作也。柳何敢知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贺方回即贺铸(1052—1125),周美成即周邦彦(1057—1121,号清真居士),很明显是推崇贺、周而批评柳浅俗。

可是,柳永也不甘心受此批评。柳永说,我也填词,你们也填词,怎么就我低俗你们高雅呢?因为,在宋代,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里巷的俗俚,大家都在填词。所以,宋人张舜民的《画墁录》就记载一则故事说,有一次柳永去见晏殊,晏殊说:“贤俊作曲子吗?”柳永说:“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意思是说,我与宰相一样,也填词作曲。晏殊说:“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闲拈伴伊坐'。”晏殊的小令比较出名,佳句有“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所以他说,我虽然填词作曲,但不会写出“针线闲拈伴伊坐”这样的话。这是柳永《定风波》词中的句子,是说那个女子为把她的情郎留住,要他在那里吟诗写字,自己不懂文字,就拿着针线在旁边做活儿;只希望你在我的旁边,你读书,我做针线。所以,许多大家都是因为柳永词写得俗而责备他。甚至还有人说:“柳氏乐章,人多称之,然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媟之语。”

但是,也有不少人说他的好话。如宋人黄裳(1044—1130,号演山)在《演山集·书〈乐章集〉后》写道:“予观柳氏《乐章》,喜其能道嘉佑中太平气象,如观杜甫诗,典雅文华,无所不有。是时予方为儿,犹想见其俗,欢声和气,洋溢道路之间,动植咸若。今人歌柳词,闻其声,听其词,如丁斯时,使人慨然有感。呜呼,太平气象,柳能一写于《乐章》,所谓词人盛事之黼藻,其可废耶?”清人周济(1781—1839)在《宋四家词选·柳永〈雨霖铃〉》批注道:“(周邦彦)清真词多从耆卿夺胎,思力沉挚处,往往出蓝。然耆卿秀淡幽艶,是不可及。后人摭其乐章,訾为俗笔,真瞽说也。”郑文焯(1856—1918)的《论词》说道:“(柳)屯田,北宋专家,其高浑处不减清真。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做挥绰之声。冥探其一词之命意所注,确有层折;如画龙点睛,神观飞越,只在一二笔,便尔破壁飞去也。”

 

柳永的内心世界是丰富的,在他的词中,有许多并非俗滥而是雅秀的作品。例如,他最有名的一首词,即苏轼所赞美欣赏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柳永的词多半是写秋天的景色,写得非常好。我小时候生活在北京,有句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前两天还非常炎热,下一场雨,马上秋天就来了,寒气袭人,木叶黄落,所以柳永“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写得很真切。“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是秋天的景色。“是处”,就是到处,“是处红衰翠减”,花都落了,叶子也落了。“苒苒物华休”,“苒苒”就是慢慢地移动;“物华”是说一年之内万物草木的芳华,都消失、零落了。“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只有长江东逝的流水没有改变。在柳永写秋天景色词中,这一首是写得最好的。

人们常常说,唐诗很好,李白(701—762)、杜甫(712—770)等盛唐人的诗非常好。那么,盛唐诗为什么好呢?是因为盛唐的诗“兴”“象”高远。它带着一种“兴”,一种感发,而且这种感发是从非常高远的境界写来的。像杜甫的《秋兴八首》之一:“玉露雕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像李白的《蜀道难》:“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这些盛唐诗人的诗气象开阔、高远,所写的景色也带着非常丰富的兴发感动的力量。到后来,“郊寒岛瘦”,“郊”是孟郊(751—814),“岛”是贾岛(779—843),他们写的景物就比较狭窄,而且有字句的计较,一个字斟酌半天。如著名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是“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不像李白、杜甫“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玉露雕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脱口而出,那么高远,带着那么丰富的感发。小的作者,由于他的兴发感动力量不够,所以就一个字一个字在那里凑,凑了半天还在想究竟是“推”好还是“敲”好。“二句三年得”,两句诗我三年才作出来;“一吟双泪流”,这是孟郊和贾岛。可是,柳永写的虽然是词,却有唐人的气象,他写景色写得开阔高远,而且充满了兴发感动的力量。像《八声甘州》,写景气象高远,带着很丰富的一种兴发感动的力量。

古人说:“春女善怀,秋士易感。”春天的花开了,春天的女子像《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一样游园惊梦,看到花红柳绿的美丽景色,想要有一段爱情,就是“春女善怀”。可是,男子对秋天的感慨更深,所以“秋士易感”。女子是追求爱情,所以“春女善怀”;男子却是追求事功,所以每到秋天则“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屈原在《离骚》中也说:“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屈原所说的美人,不是指一个美丽的女子,而是指一个有才华有理想的男子。对于男子来说,你到了秋天,是应该完成自己的时候了。杜甫曾经有一首诗,写他种了一种瓜,搭了一个架子,爬满了藤蔓,吊了许多瓜,累累地垂下来,到了秋天,瓜都被摘走了,瓜架就要被拆除了。杜甫看到这个架子,就写了一首诗叫《除架》,有两句说得非常好:“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幸”,我很幸运。我曾经开过白色的花,而且我还不只是开了白色的花,还结了果;到了秋天,要把架子拆除,我的生命终结了,我对得起我的生命。所以,到了秋天,就要看你自己有没有完成你自己。柳永的悲哀就在于,他没有完成自己。例如,他在《戚氏》中说,“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可是,现在狂朋怪侣都不在了,大家都老去了,你柳永留下了一些什么东西呢?所以,柳永写秋天的词写得好。“秋士易感”,到了秋天,你完成你自己了吗?他说“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接下来,柳永继续写道: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眸。

柳永毕竟是个男子,不能一辈子听歌看舞,总要有一个谋生之道,所以,他要出去在各地奔波,以求得一个官职,求得一个禄位。所以,他说“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即我真是不忍心登高向远方望,因为我的家、我所爱的人都那么渺邈、遥远;我真是想回家,可是我现在回不去。“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留在外面,为什么一直为功名利禄而奔波呢?“想佳人,妆楼颙望”,我想家里面我所爱的那个人,她一定在怀念我,她在妆楼上远望,像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中所说“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那远行的人一直没有回来。“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像温庭筠《望江南·梳洗罢》中所说“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柳永说他家里的爱人“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眸”,你想念我,以为我不回去,我何尝不想回去呢!你怎么知道我在靠着栏杆边上的时候,我也凝眸向我的故乡遥望,我也在怀念你呢!但是,我作为男子,我为了谋生的缘故,我不得不离开你们。

我们再看柳永的一首词《凤归云》,还是写秋天:

向深秋,雨余爽气肃西郊。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须归去老渔樵。

这是柳永悲哀的一首词。再看他晚年写的另一首《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伫倚危楼风细细。”我一个人站在这里,靠在一个高楼的旁边,有风吹过来。“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我极目望去,那无边的春色就是我无边的哀愁;我的春愁与天俱远,地上的青草、天上的青天就是我的春愁,所以是“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青草碧色,烟光就是春天里的烟霭迷茫。中国文人喜欢用“烟”字,“烟柳”“烟花”,有一层雾气朦胧的样子。我记得,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教书时,校园面对着远山远海。有一天下课,我与我女儿从操场走过,看到远山远海,我说远处有一层烟。我女儿说,妈妈你错了,烧火才会有烟,那是雾。她表述得很科学。可是,我们中国人向来不说“雾”,而说“烟柳”,说“烟花”。所以,柳永说“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疏”是放开,不受外界的约束,不受礼法的、虚伪的外表这些限制;“拟把疏狂图一醉”是说,我也想放开来喝一场酒。可是,“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当我对着酒杯,当我也要唱歌的时候,我现在不再是少年时代了。少年时代的柳永有狂朋怪侣,“当歌对酒竞留连”。你少年的时候听歌饮酒,浪漫寻欢,可是当你老了,“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寛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可是,他就是为那一个人,那一个也许是他所爱的人;他不是对虫虫说吗,等我有了功名、有了成就,我要成家,我要做一个宅院,我要跟你正式结婚。“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为你,所以我过着这样的生活。

这还不是柳永最悲哀的一首词,更悲哀的一首词是他晚年所写的一首《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柳永写的景物,不是陈言滥调,都是他自己真切听到、看到、感受到的东西。这使人想起辛弃疾(1140—1207,号稼轩)的词,晚年被罢官闲居,他说“不向长安路上行”,长安道上有多少人为了功名利禄而奔波。“长安古道马迟迟。”柳永也曾经在长安道上奔波,现在衰老了。“高柳乱蝉嘶。”如果柳树枝叶很茂密,就不显得它高;等枝叶稀疏了,你就觉得柳树很高。“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鸟外”,有的版本作“岛外”,绝对是错误的,因为长安路上没有岛。“夕阳鸟外”是用了杜牧的一首诗《登乐游原》:“长空淡淡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你看到淡淡的长空中,一只鸟渐渐地消失在天边。“夕阳鸟外”,是说鸟消失在天边了,夕阳的消失更在飞鸟之外。一天的迟暮,日落的时候,黄昏是凄凉、消逝的感觉,太阳一去不回了,鸟消失在天边,夕阳也沉没了。“秋风原上”,一阵秋风,在沙土地上吹过来,就是李商隐(约813—约858)说的:“路绕函关东复东,身骑征马逐惊蓬。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没有谁在等待,长风在沙土的地上吹过来,所以“目断四天垂”。我向四方望去,天地相接,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归宿在哪里?我的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哪里?“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归云”,陶渊明写过一首诗《咏贫士》说“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天地的万物都有一个依托,鱼游在水里,树长在地上,空中那一片云,上不在天,下不在地,也不在水中,也不在陆上,那真是无依无靠的一朵云,所以陶渊明说天上的孤云是“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即有一刻天上暧暧的白云在空中消失了,你什么时候能再看到这朵云的天光云影呢?朱自清(1898—1948)在《匆匆》一文中说过:“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可是,天上的云消失了,还有再来的日子吗?没有了。所以,陶渊明说“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柳永说“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人生就像归云一去无踪迹一样,你有过多少期待,有过多少盼望,你以前曾经有过的,现在都到哪里去了?什么是你当初的理想?什么是你当初的愿望?“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狎兴,指不是很正当的、在狂朋怪侣中的那种兴致,当时我可以呼朋唤友,我可以痛饮听歌,我有狂朋怪侣,可是现在当一个人老去,“狎兴生疏”,再也没有精力去呼朋唤友,再也没有精力去狂饮听歌,“酒徒萧索”,当时跟你饮酒听歌的那些狂朋怪侣都消失不见了。也许五年,你跟几个朋友在一起聚会得很好,也许十年,你们几个朋友也聚会得很好,可是人终究都会衰老的。“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所以,柳永写景真是写得真切,他的感情悲慨也写得非常幽微细致。

柳永这个人虽然平生不得志,官职做得也不高,可是他一旦做官,就是一个非常好的清正爱民的官吏。例如,他的一首《煮海歌》,就继承了杜甫、白居易(772—846)为民疾呼的传统,其中的“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深刻反映了盐民的艰辛生活和社会现实。以前人们并不知道《煮海歌》,认为柳永只是一个听歌饮酒、生活在花柳丛中的人。而所有编选柳永集子的,也没有一个人收录他的《煮海歌》,因为《煮海歌》不在文集里面,不在诗集里面,不在词集里面,而是在一部地方志里面,即《大德昌国州图志》(“大德”是元代的一个年号,昌国州即宋代的昌国县,位于今浙江省舟山市定海区)。中国的地方志中有很多原始素材,像我当年评论吴文英(约1200—1260)的词《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的时候,很多典故都是从地方志里查出来的。而且,地方志历年都有编修,有时候我要查是哪一年的方志才有记载。吴文英在词中写禹陵,写到禹庙,“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说禹庙的梁上有水藻,深更半夜,梁飞去变成一条龙,下到水里与龙战斗,所以它上来以后,屋梁上还有水藻。这种传说,只有当年的地方志偶有记载。所以,柳永的这首《煮海歌》以前也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知道的呢?是我的一个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名字叫梁丽芳。她在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跟我写论文,写的是柳永的词,很用功。由于所在的大学收藏的中国地方志非常多,在她写柳永词的论文时,我就叫她去查一查中国地方志中关于柳永的记载,她查到了《煮海歌》。在中国历代的地方志中,除了记载地理、记载物产之外,还有一部分记载名宦,就是在那个地方做官最有德政、最使人民怀念的官员。因此,元代《大德昌国州志》中不但记载了柳永的这一首诗,而且还在名宦部分记载了柳永的名字。也许是在昌国县/州做官的名人不多,因此方志中没有记载很多的名宦,柳永是当地不多的名宦中的一个。

在我搜集到的材料中,柳永还做过余杭县令。《余杭县志》中有“名宦传”,柳永名列其中。可见,他不仅做盐场的监官做得好,在余杭县做官做得也很好。《余杭县志》记载:“柳永,字耆卿,仁宗景祐间余杭令”,“长于词赋”,就是写文章写得很好;“为人风雅不羁”,他这个人是风流浪漫、不拘小节的。但是,你不要只看他听歌看舞,你要看他的政绩,他做官怎样呢?“而抚民清静,安于无事”,他让老百姓很快乐、安然地生活,不骚扰民众,不乱征乱收,于是“百姓爱之”,余杭县当地百姓是很爱戴柳永这个县令的。

当我们看了柳永那些浪漫的被人批评的歌词,也看了他晚年“秋士易感”的悲慨的歌词,又看了柳永做官时的诗和政绩之后,我们对柳永的各方面就有了一个更深的认识和了解了,也应该给柳永一个更公正的评价了。客观地说,柳永写给虫虫的那些歌词,虽然从士大夫的眼光看觉得俗滥,可是对虫虫这个根本没有受过教育的女子来说,是写得非常朴实的。他给虫虫写了很多首词,他说我要给你做个宅院,跟你正式结婚,比《花间集》当中欧阳炯那些不把歌妓酒女当人、没有严肃感情的人,是强得多了;那些人对女子只是逢场作戏,只是满足自己的欲望,没有什么真实的感情,只是把她们当做一个娱乐的、满足情欲的工具。而柳永虽然写得被人认为是俗滥,可是从他的歌词来看,他对于虫虫这个女子还是有真感情的。所以,今人对于柳永词的毁誉要有一个公正的看法,不仅要看他所谓的“俗”词,也要看他充满兴发感动力量的“雅”词,而且还要看他为官的政绩,看他暮年的生活。“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如果你少年的时候听歌看舞,到了老年,回顾你的一生,你成就了什么,完成了什么?你有没有像杜甫所说的“幸结白花了,宁辞青蔓除”。只有该跑的路我已经跑过了,该守的道我已经守住了,那么,我该离开的时候就离开,该走的时候就走了,我才没有遗憾。


编者注:此文原本是作者于2016年10月21日在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所作的演讲,由天津师范大学副教授李云整理;在本刊发表时,编辑又做了修改加工,刊载于《南国学术》2020年第1期第121—130页。为方便手机阅读,微信版删除了注释,如果您想引用原文,请发邮件到下面信箱索取文章的PDF版:

    wptian@um.edu.mo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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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国话语的世界建构(4)

◇ 周 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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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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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文明对话·

近代以前日本的汉字、汉文当地语系化策略(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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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的清钱通用与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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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美来华传教士卷入东亚外交之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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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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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文化间性的“美美异和”

——中国现代美学家的异文化互通意识(62)

王一川

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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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问题论争·

关于“自然状态是战争状态”的两个问题

 ——与李猛教授商榷(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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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延伸的新样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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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学术》获得“全国高校社科名刊”等三项荣誉(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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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学术》编辑部 编审


昨日回顾:复旦大学陆扬教授的文章《西方“性别批评”的前世今生》

明日预告:台州学院颜祥林教授的文章《永恒悲剧与主体救赎》


  编辑、校对、排版、设计:田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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